27

被闹钟闹醒时，秀一大脑还是空白的。

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了好一会呆，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周一。

在请假和上学之间挣扎了一会儿，秀一还是选择去上学，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反而更糟糕，何况他到现在也还没有让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勇气，在他心里总觉得，自己的继父不过是肉体消失了而已，但他仍旧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间屋子里，只要在这个家里没有别人的时候，他一定会从那一方小小的牌位里爬出来，悄无声息地摸到自己的房间里。

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。

秀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，从床上坐起身，慢吞吞地将手伸向昨夜自己忘记关掉的唯一一盏灯。

开关在他手底下发出“啪”一声轻响，日光灯光线消失的刹那，房间也陷入了相对黑暗的状态。

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换好校服，打开了通往主屋的门。

白昼的光从敞开的门中照射进来，落在秀一身上和背后。

“哥你在磨磨蹭蹭的干什么！”遥香从他身前飞快地走过，经过一夜的好眠女孩子又已经恢复了之前活泼而元气的模样，“再不快一点就没有时间吃早饭，而且你还会迟到！”

“好啦我知道，不要唠唠叨叨的。”

“那是因为哥哥太没有自觉性了嘛。”

洗漱完毕坐在餐桌前，秀一匆忙啃了几口友子准备好的三明治，拿起盒装的牛奶就往外走，果不其然被坐在一旁的遥香抱怨说早就提醒哥哥快一点，不至于吃早饭都打仗一样，胃不会疼吗？秀一嘴上说着你好烦管好你自己，脸上还是露出了笑。

他想现在大概是自己一团糟的早上最开心的时候了。

打开家门，外面的世界依旧处在风雨之中，彻夜下着雨，即使白昼到来也没有停止的意思，看着滂沱的雨势，秀一还是放弃了去从库房中推出心爱的公路赛车，而选择去搭乘江之电。

因为暴雨的关系，乘电车通勤和通学的人都比平日多了一倍，人满为患的车厢里，潮湿的雨水味道萦绕在鼻尖消散不去，秀一站在靠近门口处，听着电车与铁轨咯吱咯吱的摩擦声，心里的才刚刚散开一些的阴云又重新聚拢起来。他有预感，自己到了学校之后，这一层阴云会更加厚重。

事实上的确如此，从他入校开始，到走到教室当中这段时间，但凡路上碰到他的人，看见秀一之后都会像躲避瘟神一样迅速地跑开，而进入教室后，原本还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话的同学们，也都像是拿好了什么剧本一般停止说话，将不怎么友善的目光投到秀一身上。

只有座位离秀一最近的纪子，怯生生地对秀一打招呼，说“早安”。

秀一知道自己出于礼节，也该对这样的好意作出回应，但是另一方面，他又觉得不要理睬对方才是上策，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在躲着自己，来接近自己的人反而也会被那些家伙排斥吧，像纪子这样的女孩子，是不应该因为表露温柔而遭受如此不公平的对待的。

所以最后秀一连头都没有转过去，他只是机械地拉开了书包，随手取出一本书丢在桌面上。

结果那么凑巧就拿到了数学，他盯着那两个汉字，一下子就想起这本书里面的哪一页哪道题后还留着Kazuya的笔迹，那还是那件意外没有发生的时候，放课后的河堤边，有小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和脚踏声的铃音，黑衣少年嘴里叼着细细的草茎，神情慵懒地在题目后面写下心算出来的结果，笔迹也和他本人一样，清秀却好像没怎么使力。

仿佛还能听到那人略沙哑的嗓音说不要问我过程，我不懂，反正我知道最后就是这样。

“栉森君？”

秀一抬眼向着出声打断了自己思绪的人瞪过去，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眼眼神过于犀利，反而让对方吓了一跳，而这时秀一才注意到自己瞪的正是自己班的导师犬饲博之。当然，秀一不打算为此作出解释，好在导师也没有要秀一为方才的失礼道歉的意思，只是示意秀一跟着自己来。

随后秀一就被带到了教职员室，那里的气氛同样也没比教室好多少。

只不过真正让秀一感觉到不耐甚至愤怒的，还是在导师与自己讲话时，突然插进谈话中的日本史老师的言语，五十多岁的男子，好像对秀一并没有表现出反省或者是悲伤的态度感觉到不可理解，插话进来也是在责问秀一，你的同学都死掉了，你好歹也好好反省一下吧。

“他死掉了是我的责任吗？从头到尾，我什么也没做啊！”

之前栉森秀一给所有老师的印象，都是从来不顶嘴的好学生模样，因此他突然这么强硬，不仅是日本史老师，甚至连他的导师也愣了愣，过了几秒钟他赶紧过来打圆场，秀一却像是气愤难平似的，又追了一句：“要说责任的话，难道死去的拓也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？”
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不，我是说，至少对死者应该有着……”

死者……

秀一脑子里的神经终于绷断了，天知道这段日子他因为“死者”究竟受了多少折磨，肉体上的伤害自然是没有，可是从心底深处如同病变的溃疡一般，缓缓在身体中扩散开的恐惧和不安，就像是沙漠中数以千计的食人蚁，每时每刻都在啃咬着他的神经，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要被那些东西，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。

但事实就是自己……明明也是受害者啊，凭什么因为那些人死了，就可以抹去他们活着的时候造过的孽，而还活着的人，还要顶着受害者的身份被死去的他们折磨。

“您是说，一个持刀企图抢劫的人，就因为他死了，所以就一点责任都没有。因为他死了，所以就都是活着的人的错了吗？”

少年突然变得狠厉的语气，着实让四周的成年人们都觉得不安，原本投向秀一的目光还带着多种情绪，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后，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惊恐。他们看着少年，就好像看着一个身披蓝色火焰的怪物，他们可能甚至还在害怕，这个怪物下一秒就要扑过来，连带他们也会跟着被他伤害。

有教师开始以退为进地劝说。

“好了好了，小中老师，发生这样的事情栉森君也不好过。”

“对呀，别给他太大的压力了。”

“过段时间他就会想清楚了。”

“栉森，你刚才太失礼了，以后不可以这么对老师说话。”

栉森秀一没心思再去看着些对自己来说很虚伪的你来我往，他转向自己已经几乎不知所措的导师，问了一句还有没有事，得到“没有”的回答后，他微微欠了欠身，转身就离开了这个地方。出去后把门关上而不是直接摔门，已经算是现在的他能做到最大限度的尊重了。

虽然做法不怎么样，很可能还是为了明哲保身，不过好歹班导师是表现出了想要安慰自己的心态，就冲这一点，尽学生的本份也无妨，秀一如是想着，在走廊上快步走起来，风夹着雨水吹到走廊里，扑在他身上脸上。

雨明明都已经下了差不多一天一夜了吧。

为什么，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呢？

TBC